◎90年3月31日第二届「人间佛教?薪火相传」学术研讨会专题演讲 / 释传道
这一次,应昭慧法师之邀,在本届「人间佛教,薪火相传」学术研讨会上担任主题演说,实在令个人既感荣幸又颇生惶恐!左思右想,总觉昭慧法师与性广法师才是担纲此一重任的不二人选,而昭法师却因为彼此皆于印公导师的人间佛教理念同愿同行,也许还加上点敬老的意味,而要传道不揣浅陋地来向诸位法师、大德作报告,个人也只好权充献曝的野人,将自己的一点感想分享于与会大众。
有鉴于上一届的「人间佛教,薪火相传」研讨会,昭法师已于大会引言中,将导师的思想概要,及其在当代佛教史中的重大成就与影响,弟子门生与私淑艾者等薪火相传者应尽的责任,都作了十分详备的阐述。今日,个人谨就台湾佛教与台湾社会的现况掠影中,引证人间佛教确居于时代潮流之主导地位,而以人间佛教在实践层面的纲领──此时、此地、此人的关怀与净化作结,并以就教于诸位法师、大德,敬请不吝指正!
时代的巨轮不断地向前推移,而今二十世纪已悄然谱上休止符,正式迎向二十一世纪。值此新旧世纪更迭之际,我们不妨回顾:台湾佛教过往究竟是以何种面貌呈现在世人眼前?又将带领世人走向何方?乃至世人所需要的,又是什么样的佛法?这应该是我们这一世代的出家、在家四众弟子,所必须共同面对与省思的。
常戏称这一世代的台湾佛教,似已进入了百花齐放、众鸟争鸣的战国时代,各具擅场的山头林立姑且不论,传统佛教、东瀛佛教、南传佛教、藏传密教,光视其各自所弘扬的法门,就已足够令人目不暇给、眼花撩乱了!遑论如雨后春笋般突起的新兴教派!似佛而非佛,似道又非道,印公导师即曾语带幽默地对个人说:简直可以书成「台湾佛教怪谭」!而现代的佛教徒,倒也像风险分摊似的,大多同时拥抱数家道场;但是,真正遇上问题,却往往又不知所措地急病乱投医!这一切的责任,究竟谁属?
表面看来,台湾佛教是兴盛极了!君不见光是佛教徒,就号称有数百万吗?甚至佛教界本身,就像部超强的吸金机器,一古脑儿囊括了大多数的社会资源;而且彼此间还会因为争取这有限的资源,而陷入「各显神通」的情境。但在这样的风光背后,其实潜藏着莫大的隐忧,今且试着解读时空座标下台湾的佛教现象:
一、反智倾向:窃以此为台湾佛教最大的危机。佛法是理智的、实践的宗教,不是光讲修行,或从事研究就好了。如果只是将佛法作为一般学问来研究,那尽管研究成果如何精严、佛法理论如何高超,设若缺乏信仰、不能用之于日常体验,那佛法不过成了少数人钻研的一门世学罢了!于吾人的生命又有何干?台湾佛教,承袭了自明、清以来即衰蔽不振的中国佛教遗绪,再加上长期的愚民教育推波助澜,从来就偏废于智慧的修习。不仅在家信众对于基本教理理解的不多,甚至出家僧众本身熟谙整体佛法的兴衰,取精用宏;或肯循着闻、思、修、证的次第,深入佛法奥义而具足正知正见者,亦皆寥寥可数。这不能不说是佛法在现代弘传上的一大隐忧!
二、出世性格:由于政治因素的干预使然,中国佛教自明朝以来,即仅存禅、净二宗;甚至到了清初,只允许净土一宗的弘扬,出家僧众被迫得远离俗世与人群,而走向山林。台湾佛教不仅承继了这种出世性格,加上早期又蒙日据时代殖民统治的宗教政策「洗礼」,更加深了僧众对于社会事务的不予闻问。1今日,教界对于「俗事」仍抱持不涉及的论调者,亦所在多有。而部分团体容或已跨越出这一步,却选择了「大边的西瓜」──藉由与政治人物的往来而凸显自己,藉由对企业界人士兴教化而向财团靠拢,杨惠南教授即曾为文批之为「别渡」! 2佛教由避世而入俗,真是别有一番冷暖!
三、功利主义导向:好简易、求速成、重己利,或者是台湾佛教承自传统佛教的一部分特质;或者,也不妨看作是台湾社会急剧变迁下的产物之一。消灾解厄、禳福免难、健康长寿,原本就是古往今来,凡夫众生对于一般宗教的共欲;当一个佛教徒,尚未于缘起因果谛理起正信正解,佛法就他而言,不过如一般的神教信仰,他要求的,当然也就仅限于「有求必应」而已!于是,一些「特异分子」为了迎合社会大众,什么神通感应、气功五术、看三世因果……等等不一而足的噱头,就层出不穷了!尤其某些假藉密教之名,而在台湾佛教市场大张旗鼓者,动辄以上师加持、仁波切灌顶等等名目,来行「利益交换」之实,更是加深了台湾佛教功利取向的一面!
四、企业连锁经营:这似乎已成为台湾佛教发展的现代趋势。各大山头除了本山之外,各地的分院、道场,宛如连锁超商般纷立,形同一庞大的佛教王国。山头与山头之间又互相较劲,比分院多,比佛像大,比道场庄严,比徒众多,甚至比那一位领导人「奇特」……!分院多了,却乏人住持怎么办?彼时,滥收徒众、滥剃度的戏码就上演了!管他是情场败北或商贾逃债,是失意政客或黑道大哥,只要熟识政商权贵、八面玲珑,而且可招徕信施广进者,无不争相罗致门下。或有出家半年、一年,就自立山头当开山祖师或分院住持者,他本身既不谙佛法、又不通佛制,如何领众?长此以往,僧众的道心不因权谋与物质而腐化,也难!恐怕连信众对于佛教的信心,都会被慢慢瓦解掉!
五、引进南传佛教:近十年来,南传佛教的教法、禅观,逐渐被引进台湾来,其法门之次第分明、素朴平易,确是有其可取之处。但是多数人甚至尚未建立佛法的正见正行,即一头栽入了禅观的唯心境界,从此视戒、慧的修学如敝屣,而独尊禅定。这一偏颇的发展,极可能又将台湾佛教带回重隐遁、修证,而不务人事的传统窠臼中,甚至衍生南北传佛教间相互歧视的弊端,吾人不可不慎观其变!
六、人间佛教理念:幸而台湾佛教仍有一泓清流,秉承着佛陀出世的本怀,默默地在从事入世利生的工作,不论在佛教文化、教育,或本土的政治、社会关怀等面向,均可见其挥洒任运的菩萨身影。由近年来的「思凡」事件、反婴灵、反挫鱼、「观音」事件、反核电、反贿选等护教、护生事件的投入,更可窥见其与时代脉动紧密相扣之人间取向。虽然,此一理念的诠释,各个道场或有别异,可喜的是:部分佛弟子已然反省到佛教应该走出传统,而与现代人间相结合!
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不唯台湾宗教进入了战国时代,整个台湾社会所呈现的,就是一片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唯利是图的景象。政治、社会乱象不断,伦理、道德束诸高阁,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同情,也被疏离、猜忌、自我中心所取代。部分社会学家认为:宗教是社会演化的产物,什么型态的社会,便造就出什么型态的宗教,似乎宗教只能扮演受制约的被动角色。但影响是相互的,宗教尽管可能因为时代的变迁与需求不同,而修正其弘传的方法与教义的诠释;然宗教更可能赋予其教理以时代意义,而从事社会改造、人心净化的神圣使命。只是这一分企图心,从来为传统佛教所忽略;咸信印公导师所提出的人间佛教理念,适足以拨乱世而反之正!何以我们如此肯定人间佛教是为时代潮流的主导呢?
一、人间佛教乃时代风潮之所趋
印公导师虽然不是「人间佛教」这一名词的首创者,却为「人间佛教」的重新诠释者,与实践推行者。身逢中西与新旧文化严重冲击,国难、教难并临的印公导师,一则受到了太虚大师「人生佛教」的启发,再则自《阿含经》及各部广《律》的研求中,体会到其中所蕴涵现实人间的亲切感与真实感──佛法与现实佛教界的偌大距离,才明白地显示出来。加上由日本学者的著作中,学习到新的治学方法,终使导师凝定了「从现实世间的一定时空中,去理解佛法的本源与流变」3的研究方针。时代的苦难,佛教界却衰颓得无暇他顾,新儒家学者如梁漱溟等人出佛归儒的辟佛风尚,更是引起导师深深的反思;迨读《增一阿含经》上所说:「诸佛世尊,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也」4,才不禁为寻得源头活水──佛法人间性的经证喜极而泪!
时至今日的台湾社会,尽管时空别异,但着重人间正行及入世关怀的人间佛教,仍最能契应时代之所需。因为从来以儒家思想为本位的教育模式,早已使台湾社会陷于短视近利、现实冷漠的目的论导向;一切的学问、知识、修养,不是为了利济人群、服务社会作准备,而是为了来日可以获得财富权位、声名显达。「十年寒窗无人问」无所谓,只要「一朝成名天下知」,那一切的努力、付出才有代价;如不幸未能得到自己所预期的,又当如何呢?中国社会,乃至台湾社会,之所以自私自利、勾心斗角,重权谋、耍手段,难道不是缘于此种思想的遗毒?这是台湾社会汲汲营营于名利驰求的一个极端。另一个极端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时行乐主义者,表面上他们颠覆旧有的伦理道德,放浪不羁,崇尚个人自由;但骨子里却普遍存在对于未来的不确定与不安全感,这一迷失的族群,其实是台湾社会只重物质忽略精神的畸形发展下的受害者。这,唯有运用菩萨的悲智,施以人间佛法的熏陶,才能逐步导之向于善、向于光明提升。
对于世俗名利情的恋着追逐,是世间凡夫不学而能的;厌离世间的秽恶,从此离尘绝世而寻求生死解脱的二乘(声闻、缘觉)心行,亦非顶难;真正的难中之难,是不恋着世间又不离此世间的菩萨行。今日台湾社会需要的,正是以超胜世俗的心──出世无我的精神,投身淑世利生事业的菩萨行者。印顺导师说得好:「出世,不但是否定、破坏,而更是革新、完成。行于世间而不染,既利己更利他,精进不已……。这即是出世的真义,真出世即是入世的。出世不仅是否定,而富于肯定的建设性。」5人间菩萨这种世出世法、融摄无碍的襟怀,正是台湾未来改造社会,主导时代的一股重大力量!
二、社会改革的行动家──凡夫菩萨
由人──凡夫发菩提心,修菩萨行而圆满成佛,乃是人间佛教最大的特色与思想核心。表面看来,行十善正行的凡夫菩萨,与人天乘,乃至儒家或其他宗教,似无太大的差别。究其实,人天乘、儒家及其他宗教,或但求现生、来世报生人天的福乐,或重于家本位的伦常和乐,基本上是为己私利的人天善果;而人间佛教所举扬的人菩萨行,却是具足正信正见,以慈悲利他为先的菩萨道。由凡夫菩萨而贤圣菩萨,依次进向佛菩萨,最终完成究竟圆满的大菩提,这是依于人人能解能行的十善业,先修习完善的人格,再一面培养信心、悲愿,一面多闻正法、闻思精进,而渐次向上的成佛之道。印公导师即曾依大乘经论,开示了信、智、悲三者,作为初发心菩萨修持的心要。这三者修习成就,即为菩萨事业的主要内容──信以庄严净土,智以清净身心,悲以成熟众生──甚深功德的一切菩萨大行,亦皆随之开展。
为何说凡夫菩萨是社会改革的行动家?因为他在初发心时,即时时以众生的苦痛为苦痛,众生的利乐为利乐,心心念念均在护念众生、慈悲利他上转。为了令众生离苦得乐,他是不惜抛弃身家所有,而与造成众生苦难的强权恶势相对抗的。这种「舍我其谁」,「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宏伟超迈气概,唯独在人间菩萨的身上才得展现!在菩萨道的修习进程,凡夫菩萨不断地从利他事行之中,积集福德智慧资粮,并结合同愿同行者净化世间、教育有情,逐以庄严国土、成熟众生作为其菩萨道的两大首要任务:使所依止的世间转染成净,也教化有缘众生转迷成悟。逮世间与自他的净化同时圆成,亦即成就了净土圆满与法身圆满。这净化世间、教育有情,其实就含摄得社会改革工作的两大面向,故说无私无畏的菩萨行者,最足堪称社会改革的行动家!
导师在〈人间佛教要略〉一文中,曾说到以人间凡夫的立场,发心学菩萨行的两点特征,分别为:具烦恼身与悲心增上,这是我们修学菩萨行不可不知的。凡夫是离不了烦恼的,不能正见自己具有种种烦恼,反而开口证悟、闭口解脱,俨然一派圣人模样,这是断然与佛法不能相应的。凡夫菩萨虽然烦恼未断,但是他已经具备正信正见,足以摄导众生同向清净的佛果,所以堪为众生学习的师范。「不夸高大,不眩神奇」,凡夫菩萨就是这般的平实可亲,平易可学!
初发心的凡夫菩萨,是以护持佛法、救度众生为重的。他不专重信愿,因而超胜徒重信仰的神教;他不偏尚修证,因而不落小乘的离世弃俗。他只是悲心殷切、随分随力地从「平实稳健处」,做着自己所能做以及所应做的工作。在世人眼里,他或者是个满怀热忱,却无可救药的傻子;但台湾社会不正因为「聪明人」太多,才会乱象丛生、荡然失序吗?「未能自度先度他,菩萨是故初发心」,忘己为他的人菩萨行,不但可对治台湾佛教诸多异质化的弊端,更是矫治社会病态、安顿世道人心的一帖良剂!台湾社会与台湾佛教要见新生的希望,唯有人人奉行十善,效法人菩萨心行,才可达致!
菩萨广大的悲智愿行,是令人景仰无已的;但在其实践面,从人间凡夫有限的心力、财力、物力与时间上来着眼,必然要面临有所取、有所舍的抉择。这一点,导师在《印度之佛教》序文中的一段话,倒可提供我们些许的线索。他说:「释尊之为教,有十方世界而详此土,立三世而重现在,志度一切有情而特以人类为本。」窃将之简化为此时、此地、此人的关怀与净化。
佛教本是佛出人间,而从佛陀自证的内容,发为契应当时、当地、当机而施设的教化。因此目前的台湾佛教,除应在教理上推展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之外,亦须在实践面首重此时、此地、此人的关怀与净化;甚而应将此时、此地、此人的关怀与净化,列为菩萨使命的第一优先。此时──应当关怀的,是如何在不失佛法的根本立场,而将佛法的弘传善巧地与现代相结合,使佛法更能广大滋益惶惑的众生。例如:弘法的方式、利生的事业、僧众素质的提升、护法团体的组织、在家居士的教化等等。其次,亦应关怀现时社会人心的趋向,以便依于佛法的正见而予净化对治。
此地──应当关怀的,是台湾佛教如何走出传统的阴影,并排除渗入佛法中的神道及俗化思想,从而建立台湾本土宗教的性格与特色。尤应将佛教徒的眼光,从遥远的他方,拉回这现实的本土台湾,所以应当净化的,亦属台湾本土社会,及其所面临的种种问题与困境。此人──当以此间众生,尤其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类,作为教育关怀的第一顺位。其中,尤应对于弱势团体及其相关议题赋予特别的关怀,宁愿作为弱势团体的捍卫者,也不与擅用财经政权优势者并肩立!
人间佛教的实践者,除了以台湾本土的时、地、人,作为关怀净化的主体之外,更应以龙树菩萨所楬橥的三点菩萨精神自期:忘己为人,尽其在我,任重致远。6由人菩萨而成佛,经说需历三大阿僧祇劫的长时修行,所以菩萨志业是生生世世相继、任重而致远的。为了利济众生,菩萨难行能行、难忍能忍,唯求尽其在我。尽管现实的一切可能充满险阻磨难,尽管所悲济的众生可能回过头来恼害,但在菩萨胜解空性的慈心悲怀中,任何的顺逆得失都诱动不了他、打击不倒他!这是菩萨精神的至感人处!
今日,我们在此庆祝人间佛教的播种者──印公导师的九秩晋六嵩寿,除了感谢导师在法义上的乳哺深恩之外,更期勉大家发大心,作一名人间佛教的实践勇者,最末谨以太虚大师所作的一首诗偈与诸位共勉!
「我今修学菩萨行,
我今应正菩萨名,
愿人称我以菩萨,
不是比丘(尼)佛未成!」7
佛历二五四四年二月廿七日书于妙心寺
注释:
1.参见杨惠南着〈台湾佛教的「出世」性格与派系纷争〉,《当代佛教思想展望》(台北:东大),页一~四四。
2.参见杨惠南着〈台湾佛教现代化的省思〉《台湾佛教的历史与文化》(江灿腾、龚鹏程主编,台北:灵鹫山般若文教基金会国际佛学研究中心),页二七九~二九二。
3.印顺导师着,《华雨集》(五),页九。
4.《增一阿含经》〈等见品〉(大正藏2.694上)。
5.印顺导师着,《无诤之辩》,页一四。
6.印顺导师着,《印度之佛教》〈自序〉,页六。
7.印顺导师着,《华雨香云》,页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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