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妙老百年诞辰,圆寂十五周年,学院举行纪念活动,怀念妙老为教为众生的大无畏精神。而对于我来说,和妙老相处的九年中,记忆最深的莫过于妙老三次打我的经历。
我是第二届本科班的学生,记得当时,我们一般周六下午都要出坡劳动,我是班长,习惯性地先起床,挨个房间敲门,叫醒午休的同学,通知他们下午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干什么活。等叫完了,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扎裤脚、洗脸。而时间一到,妙老也会从方丈楼走下来,手里拿着拐杖,边跑边大声吆喝:“起床,赶快起床,还不起床啊!都什么时候了,还磨磨蹭蹭干什么?”往往人未到,声势先到,远远就能听到妙老的狮子吼,让人不寒而栗。吼声一起,未起床的同学一骨碌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抓紧洗脸,动作慢的同学也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时间没到,他有时候只站在外边监视喊着,催促我们,待时间一到,就冲上来,挨个房间巡视。有时候还用拐杖敲门,把我们从房间里赶出来,动作慢的同学,少不了挨棒子,相信很多同学都没少挨棒子。同学之间曾经戏说,在闽南佛学院读书,如果没挨过妙老的棒子,就根本不能算是闽南佛学院的真正学生,可见妙老的棒喝是继德山临济之后的最得意传人了。
我的第一次挨打就发生在某一个下午。当时叫同学起床后,我自己回到房间坐在床边扎裤脚。妙老巡视到我们的房间,在门口一看,发现我还在忙着扎裤脚,以为我偷懒贪睡刚起床,就冲进房来。我坐在床上,对面是桌子,仅容一人进出,妙老堵住了我的唯一出口,左手抓住了我的后领,抡起右手用力打我的肩膀后背,拳头骤雨般地落了下来,我当时毫无思想准备,做梦也想不到老和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打我一通。还边打边骂:“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这个懒虫”,我当时一下子被打懵了,跑也跑不出去,就本能地举起两只手护住自己的头部,并左右来回摇晃阻挡,被打得不知道东西南北。妙老打了一阵子,大概手也打酸打痛了。我最后挣脱出来,冲出房去,站在门外,整个人发呆。缓过神后,气炸了,心里觉得特别委屈,特别难受,恨自己不是一颗原子弹,要真是的话,就一跺脚,炸毁世界,与大家同归于尽。
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反正是又气又委屈又无处申诉,久久不能忘怀。因为受的刺激太大了,一直想着找机会报复妙老,要揭露妙老的粗暴行为。刚好我们当时开法律课,正在学习中,多少懂得点粗浅的法律知识。对照妙老的行为,认为妙老有人身伤害的嫌疑,不能就这样算了,得想想法子,向妙老讨回公道。盘算着是写状子告妙老呢?还是趁我是班长,成绩优秀,开学典礼有发言的机会,事先准备好稿子,把发言稿变成揭发稿,当众揭露妙老的“暴行”?现在想起来,觉得当时的想法相当的幼稚,愚痴至极,完全是烦恼在作怪,被嗔恨冲昏了头脑,无法体会妙老威严的外表下,隐含着一颗柔软慈悲的心。老人家表面看似严厉,实则内在慈悲,润物细无声,我们只看到了表面,却感受不到他另一面的老婆心切。
我的第二次挨打是因为睡懒觉。当时学僧房间四人一间,都是门开中间,床挨床两边靠壁,睡觉是脚对脚,头各朝一方天。我睡左边靠里的床位,前边是位爱好武术的同学,到处拜师习武,颇有成就。受其影响,课余时间,请他教我们习武锻练身体。平时我们不是上课,就是出坡劳动,没多少时间,只能利用晚自习后的时间,通常八点半以后,我们就跑到大殿前的空地中去练拳。有时候太兴奋了,控不住时间,练晚了,肚子也饿了,还得偷偷地煮快食面当点心。躺到床上,常常不能入睡。平时早晨四点半起床,遇普佛还要早起半个小时。我们有时候真的根本起不了床,只好吩咐上殿的同学把门锁上,自己躺在房里睡大觉。有一回同学忘了锁门,靠外的同学起不了床,没去上早殿,我也起不来,跟着睡懒觉。妙老一般一大早,板一响就起床,有时候甚至更早,先在方丈楼的阳台做体操,伸腿弯腰,看时间差不多,就会站在阳台中大声地喊我们起床。妙老是东北汉子,天生声音洪亮,一吼震耳欲聋。当鼓响时,他就会冲下方丈楼,跑到学僧宿舍前,边急走边喊,学僧们就如刚败下陈的残兵败将,边跑边胡乱穿海青、搭衣,呼啦啦地往大殿里冲,一会儿的功夫,宿舍又恢复了安静。我们读书期间,妙老平时不上殿,但会起来督促我们,我们上殿了,他还是不放心,到处巡寮察看。那一天我与同学就是在中途被发现的。门没锁,妙老推了进来,先打靠门边的同学,拿起拐杖,撩开蚊帐,敲打同学。但一般举得高,落得轻,不至于打成内伤,暗藏打香板的机巧。我那同学抱着头,倦宿在床角,任其打骂。我跟同学挨着床,被惊醒了,时逢夏天,睡觉时穿短裤,不好意思跑出去,心里很怕,又无处可逃,就“急中生智”,一头钻到床底下,挤到最里面的床角去,渴望不被妙老发现。但这种小伎俩,岂能瞒得过妙老的火眼金睛?他打完外面的同学,转而跨步进来打我,发现我不在床上,就用拐杖在床底下来回扫荡。我时不时还挨了几下棒,但并无大碍,总算逃过了一劫。因为这次是我不对,做得不好,自认理亏,理应受罚,也就没什么怨言。不过,相当的狼狈和难堪,一生难忘。
我的第三次挨打以太极的功夫四两拨千斤,才化险为夷。当时妙老请来了太极拳老师传授太极拳,每天吃完早饭,扫完地,都要到大殿前的广场集体练习太极拳。有时候,有的同学也偷懒,不愿意去学习,就逃课。我对太极拳倒是非常感兴趣,学会了全套,至今不忘,还时不时地坚持练习,受益匪浅。所以上课一般不会缺席。但有一回,可能晚上严重睡眠不足,就逃了课。妙老巡房,发现我没去学太极拳,就冲进来,挡住了我的出口,举起右手打将过来。我有了上次挨打的经验,提高了警惕,也学乖了,妙老一出手,我就机敏的举起双手挡住了妙老的手,并往后一带劲,借力从妙老的腋下钻了过去,冲到了门外。只听妙老在背后哈哈大笑:“好样的,现炒现卖,太极拳没白学”。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一阵狂奔,早就逃得无影无踪,把妙老远远地抛在脑后。
学习时代的生活,我自认为是好学生,爱好学习,成绩优秀,尊师重道,遵守规矩,带头劳动,但即便如此,还是免不了妙老的棒喝。挨打时,心中只有抱怨嗔恨,何尝体会老和尚的良苦用心?其实妙老是恨铁不成钢,巴不得快出人才,出好人才,早点培养出佛教界的僧才来,担当佛教事业的接班人。常说:“若没有我们的人才就没有了一切”。所以,因爱而急,因急而棒喝,甚至急切到啰嗦。每逢早粥、午饭都表堂,训斥我们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不理解他的苦心的人很反感,觉得连饭都吃不下;勉强吃得下饭的,都是伴随着妙老的骂声而成长的。长此以往,老和尚自然免不了遭人“嫌”。
而妙老的棒喝,也不是乱棒乱喝,现在想起来,多是棒打我们的无明烦恼,喝掉我们的陋习,纠正我们的偏差错误。自认为自己优秀,其实是我慢的表现;自认是好学生,其实是我执坚固。何况仔细检查起来,自己也有不是的地方,起码缺乏应有的威仪,养成了懒散的习惯。妙老的棒喝,正是对症下药,只是当事人失察,还觉得自己满肚子委屈,岂能体会妙老内心的急切与慈悲。平时没因缘触发时,都是优秀的好学生,一旦外境触发,涉及到自身的利害关系,就会原形毕露,显出自己的三毒。而妙老的棒喝正是试金石,是龙是蛇,一试便知,我就是这样被试了出来,自己的烦恼暴露在妙老的棒喝之下,一览无余。妙老这招“引蛇出洞”法,的确高明,不愧是禅师的霹雳手段,让我永生难忘。
现在回忆起妙老来,他老人家依然是那么的鲜活,那么的可爱可敬,恍如昨日,似乎从未离开过我们。从前的挨打,现在成了最深刻的记忆,最难忘的成长经历,不再是埋怨,而是深切地感恩。借用临济禅师的话来说:“夫为法者,不避丧身失命。我于黄檗先师处,三度问佛法的的大意,三度被打,如蒿枝拂相似。如今更思一顿,谁为下手?”。多么渴望能再被妙老棒打一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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