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律师是一九三七年初夏到湛山来的。
一九三六年秋末,慈舟老法师去北京后,湛山寺没人讲律,我对戒律很注意,乃派梦参师到漳州万石岩把弘老请来。在他来之前,梦参师来信说弘老来有三个条件:第一不为人师,第二不开欢迎会,第三不登报吹嘘。这约法三章我都首肯了。
平素我常说:我在佛教里是个无能的人,说什么,什么都不成。不过仗佛菩萨加被,借诸位师父的光明,给大家作一个跑腿的人,我虽然无能耐,如果有有能耐、有修行的大德,我尽量想法给请来,让大家跟着学。这样于湛山寺也增光,于大家也有益。凡属于大家有益的事,只要我力量能办得到,总尽量去办!
……
一九三七年时,我曾预备把印光老法师请到湛山来,开一念佛堂,让印老在这里主持净土道场。后因事变,印老没能到湛山来,这是我最遗憾的地方。
弘老也是我最羡慕的一位大德。他原籍是浙江平湖人,先世营盐业于天津,遂寄籍于此。父筱楼公,出身进士,做过吏部官,为人乐善好施,风世励俗,表率一方,在天津为有名的李善人家。
他在家名李叔同,另外出家在家还有好些名字我已记不清。降生时有雀衔松枝降其室,此枝到了他临灭度时还在身边保存着。自幼颖悟异常,读书过目成诵,有李才子之称。性格外倜傥而内恬醇,凡做事都与人特别。可是他一生的成功,也就在他这个特别性格上。做事很果敢,有决断,说干什么就干什么,说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
俗言说:“装模不像,不如不唱。”例如他在家时,专门致力于文学、艺术、音乐、图画等,就专心致志,让它成功。甚而在少年时代一些风流韵事,也莫不尽情逸致,像唱戏一样,无论扮演某种角色都让他合情合理到家。可是话又说回来,在家是那样,出家也是那样;出家后把在家那套世俗习气完全抛掉,说不干就不干!丝毫也不沾染。对于出家人应行持的就认真去行持,行持到家,一点不苟且,这才是大丈夫之所为,也是普通人最难能的一件事!
弘老在家时是一个风流才子,日本留过学,社会上也很出风头的。以他过去的作风,谁也想不到他能够出家,出家后又能够持戒那么谨严。一九一八年暑假,他正在杭州两级师范当教师,忽然要出家,谁也留不住。马上把自己的东西完全送人,到杭州虎跑大慈寺拜了悟老和尚为剃度师,法名演音字弘一。
在他临去虎跑时,学校跟去一茶房,名字叫闻玉。这个茶房本是在学校伺候弘老的,对他印象非常好,听说他要出家心里有些不忍,于是给他带着东西一同到虎跑寺去送他。
进庙门之后,弘老马上回过头来称闻玉为居士,很客气地请他坐下,自己扫地擦桌子,汲水泡茶,以宾礼对闻玉。原先闻玉伺候他,到庙里后他马上倒过来伺候闻玉,晚上自己找铺板搭床,闻玉几次要替他弄,他说:“不敢当,我不让你来,你偏要来,现在你送我来出家,我很感激你。这是我们的家,你在这里住一天是我们庙里的居士,我应当好好照应你。”这一来弄得闻玉手足无措,哭笑不得。后来闻玉说:“你说说算了吧,还当真的就出家吗?”弘老说:“这还能假了吗?”闻玉苦苦哀求,让他玩几天再回学校,可是他决心出家,说什么也不能更改意志,反以言语来安慰闻玉,让他赶紧回学校。闻玉看实在没办法,在他跟前痛哭一场,很凄凉地自己回学校去了。
……
记得弘老来时,是在旧历的四月十一那天,北方天气——尤其是青岛,热得较晚,一般人还都穿夹衣服。临来那天,我领僧俗二众到大港码头去迎接。他的性格我早已听说,见面后,很简单地说几句话,并没叙寒暄。来到寺里,大众师搭衣持具给接驾,他也很客气地还礼,连说不敢当。
随他来的人有三位——传贯、仁开、圆拙,还有派去请他的梦参法师,一共五个人。别人都带好些东西:条包、箱子、网篮,在客堂门口摆一大堆。弘老只带一破麻袋包,上面用麻绳扎着口,里面一件破海青,破裤褂,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一把破雨伞上面缠好些铁丝,看样子已用很多年了,另外一个小四方竹提盒里面有些破报纸,还有几本关于律学的书。听说有少许盘费钱,学生给存着。
在他未来以前,湛山寺特意在藏经楼东侧盖了五间房请他住,来到之后,以五间房较偏僻,由他跟来的学生住,弘老则住法师宿舍东间——现在方丈室。因为这里靠讲堂近,比较敞亮一点。因他持戒,也没给另备好菜饭,头一次给弄四个菜送寮房里,一点没动,第二次又预备次一点的,还是没动,第三次预备两个菜,还是不吃;末了盛去一碗大众菜,他问端饭的人是不是大众也吃这个,如果是的话他吃,不是他还是不吃,因此庙里也无法厚待他,只好满愿!
平素我给他讲话时很少,有事时到他寮房说几句话赶紧出来。因他气力不很好,谈话费劲,说多也打闲岔。
愈是权贵人物他愈不见,平常学生去见,谁去谁见,你给他磕一个头,他照样也给你磕一个头。在院子里两下走对头的时候,他很快地躲开,避免和人见面谈话。每天要出山门,经后山到前海沿,站在水边的礁石上了望,碧绿的海水激起雪白的浪花,倒很有意思。这种地方轻易没人去,情景显得很孤寂。好静的人、会艺术的人大概都喜欢找这种地方闲呆着。
屋子都是他自己收拾,不另外找人伺候。窗子、地板都弄得很干净。小时候他在天津的一位同学在青岛市政府做事,听说他到湛山寺来,特意来看他。据他这位同学说:在小时候,他的脾气就很怪僻,有名的李怪,其实并不是怪,而是他的行动不同于流俗。因他轻易不接见人,有见的必传报一声,他同学欲与见面时,先由学生告诉他,一说不错,有这么一位旧同学,乃与之接见。
……
弘老到湛山不几天,大众就要求讲开示,以后又给学生研究戒律。讲开示的题目我还记得是“律己”,主要的是让学律的人先要律己,不要拿戒律去律人,天天只见人家不对,不见自己不对,这是绝对错误的。又说平常“息谤”之法在于“无辩”。越辩谤越深,倒不如不辩为好。譬如一张白纸,忽然染上一滴墨水,如果不去动它,它不会再往四周溅污的,假若立时想要他干净,马上去揩拭,结果污染一大片。末了他对于律己一再叮咛,让大家特别慎重!
他平素持戒的工夫就是以律己为要。口里不臧否人物,不说人是非长短。就是他的学生,一天到晚在他跟前,做错了事他也不说。如果有犯戒做错,或不对他心思的事,唯一的方法就是“律己”不吃饭。不吃饭并不是存心给人怄气,而是在替那做错的人忏悔,恨自己的德性不能去感化他。他的学生和跟他常在一块的人,知道他的脾气,每逢在他不吃饭时,就知道有做错的事或说错的话,赶紧想法改正。一次两次、一天两天,几时等你把错改正过来之后,他才吃饭,末了你的错处,让你自己去说,他一句也不开口。平素他和人常说戒律是拿来“律己的”不是“律人的”。有些人不以戒律“律己”而去“律人”,这就失去戒律的意义了。
……
湛山寺本来预备留他久住的,过冬的衣服也都给预备了,可是他的身体不适于北方的严寒,平素洒脱惯了,不愿穿一身挺沉的棉衣服,像个棉花包一样。因此,到了九月十五以后,到我寮房去告假,要回南方过冬。我知他的脾气,向来不徇人情,要走谁也挽留不住,当时在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纸条,给我定了五个条件:第一,不许预备盘缠钱;第二,不许备斋饯行;第三,不许派人去送;第四,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第五,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这些条件我都答应了。
在临走的前几天,给同学每人写一幅“以戒为师”的小中堂作为纪念。另外还有好些求他写字的,词句都是《华严经》集句,或藕益大师警训,大概写了也有几百份。末了又给大家讲最后一次开示,反复劝人念佛。临走时给我告别说:“老法师!我这次走后今生不能再来了,将来我们大家同到西方极乐世界再见吧!”说话声音很小,很真挚、很沉静的,让人听到都很感动的,当时我点头微笑,默然予契。临出山门,四众弟子在山门口里边搭衣持具,预备给他送驾,他很庄重、很和蔼地在人丛里走过去,回过头来又对大家说:“今天打扰诸位很对不起,也没什么好供献,有两句话给大家,作为临别赠言吧!”随手在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纸条,上写:“乘此时机,最好念佛!”
走后,我到他寮房去看,屋子里东西安置得很有次序,里外都打扫得特别干净,桌上一个铜香炉,烧三枝名贵长香,空气很静穆的,我在那徘徊良久,向往着古今的大德,嗅着余留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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