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昨天,听方丈和尚说,大家想听听我的履历;和我出家前后的各种因缘,让我随便说一说,这也是大家对我的一番好意。因为年纪已大,像风中残烛一样,不定在那时就要快死了。说一说,让大家知道一下,也作一个纪念。
(二)家世与环境
唉!提起我的身世来,真是可怜的很!多半辈子,都是在坎坷潦倒中;家境很贫寒,自幼就没念过多少书。
我原籍是河北省,宁河县,北河口,北塘庄人。这个地方在宁河县城南,距天津一百里地,距塘沽二十五里。因为在宁河县的西南至东南一带,靠海很近!是一个盐碱不毛之地,所以一般人的生活都很苦!
我常听先人说:我们那个地方是靠海,没有什么大出产,多仗晒盐滩为生活。后来因为地方狭窄,盐滩不够晒,就渐渐又改为捕鱼。中等人家,大半是帆船贸易,海上往来,到山东沿海一带——如烟台,龙口,石岛——或到奉天,营口等处去贩卖粮食。普通一般穷家住户,因为本地没什么出产,大多以捕鱼制虾为业,这种职业虽然是很苦,可是在天津东北一带,已经成为一种生活的习惯了。
这是说我们那里的生活状况苦得很!
我的俗家姓王,曾祖父讳一亮,曾祖母马太夫人,祖父名升字允平,祖母宋氏;曾祖父和祖父均重阴骘,有潜德。父讳德清,赋性耿直,不惯逢迎,平素谈话时常说:“为人作事,无论如何,要给儿孙留些阴德!”又说:“我们王家,多少辈子,没有和人诉过讼,打过仗。”并以此叮咛后人,纵然自己吃亏,不要违背祖上家风。他老的为人,对于自己生活很俭朴,对于公共事业则很慷慨!宁忍自己艰窘一点,总要去帮助人家。一生持身涉世,待人接物,没什么特长,惟“敬以处事,诚以待人。”因为家庭人口多,本地没多出产,所以一生多是帆船贸易,到各地去做买卖。
我母亲娘家姓张,天性淑和,孝道殷勤。居家过日子,总是做在先,吃在后。对家庭中的事任劳任怨,遇有不顺心事,唯念阿尔陀佛。对乡里则敬老怜贫,排难解纷。先是伙居,人口众多,一个大家庭;后分居度日,各立门户,父恒经商外出,家事赖母亲支持。每教训后人,要惜福修福,平常不曾道过他人一句是非。
在我上面,已有兄姊七八个,可惜都未长大;有活三四岁的;也有活七八岁的;没有一个能存在,都夭亡了!我父母以为后代无望,对儿女方面很伤心。过三年之后,又生下了我,父母恐怕我也活不长,然又不能不好好抚养,只好任命而已。
(三)降生以前的梦境
我生的那一年,正是光绪元年乙亥(一八七五年)六月初一。那时我母亲,已经三十六岁,我是最后所生,生下来之后,就没有乳吃,为了抚养我这个最后的“老生子”,我母亲不知受多少苦!
我懂事的时候,我母亲尝给我说:生我的时候,是一个早晨,太阳已竟很高了。在那一夜,我母亲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梵僧,是一个大高个,秃头,穿的很整齐,看光景不像中国僧人打扮。手里牵着一头骡,(并不十分像)到我们门口要住宿。那时正赶我母亲在门口站着,我母亲对他说:“我们这里,并不是客店;而且房子也很窄狭,不能住,你去另找地方吧!”那僧人说:“唉!我是出门赶会的人,现在天已晚了,你方便方便,让我在这里住一宿吧!我母亲说“我们家里要是房子多的话,可以让你住,没有多房子,怎么能留你住呢?如果你必需要住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地方。我们的隔壁有个大烟馆,你可以到那里去住吧!”这时那人就有点不乐意地样子,“哼!”他说:“好汉不进三房,我那能往那里去住呢?”这时我母亲就醒了。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候,就生下了我。
后来,我母亲对他说的那句话里的“三房”两个字,始终不明白,就跑去问我的一个本家伯父。我们这位伯父素常以拆字算卦为生,对于这些江湖话,都很明白。他略略的给我母亲解释了一下,他说:“三房者:第一是赌场;第二是烟馆;第三就是一般下流人所到的地方,(如妓院等)普通有知识有身份的人,绝不涉足到那种地方去。
我母亲还说:生我的那一年,年月不好,闹饥荒,人民的生活都很苦!又加那年六月间很热,老的小的热死很多。我们邻家和我一块生的一共有三家,那两家母子都热死了,就剩下我们母子二人。按普通常识来说,凡产妇须避风,忌喝凉水,我母亲因为天气热,也顾不得这些忌讳的事情,往往夜间在院子里睡觉,还常渴凉水。也真奇怪!就这样我母子也没有死。
(四)身在襁褓叫吃斋
以后,我们街坊邻居,看我独没有死,觉得很特别,我母亲也以为我纵然活下去的话,也在家里呆不住,后来必定要出家当和尚的,她说这话因为有两种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因我生下来到两三岁之后,也不会叫爸爸;也不会叫妈妈,只会说:“吃斋”两个字。这是我与其他小孩最特别的地方!后来,我母亲叫我学说话,教我叫爸爸叫妈妈,而我嘴里头仍然是“吃斋”“吃斋”的喊,其他的话,教也教不会。“吃斋”这两个字,不教而自会说。
后来日子久了,我母亲对这事就起疑惑:为什么不会叫妈妈,只会喊:“吃斋”呢?于是就以这事去问邻家的那位下神的老太太。(巫婆)老太太说:
“那是你这孩子,在前世有吃斋的愿力,如果今生不吃斋的话,恐怕不能活下去。
这时,我母亲听了这话,就又犯愁了。
“啊”?我母亲说:“他一个小孩子,又怎么能吃斋呢”?
“他固然是一个小孩子不能吃斋”,老太太说:“那么你是他的母亲,可以替他吃斋呀”!
我母亲在那位下神的老太太面前领教了之后,低下头去沉思了半天,觉得这事情左右为难。吃斋吧?家中都是吃荤的人,而且沿海地带,吃鱼的时候又多。不吃斋?自己就这一个孩子,下神的那位老太太明明说他是有吃斋之愿,不吃斋就会死,万一真的死掉了,不是我落得一辈子绝户吗?这种矛盾的思想在心里萦回几番之后,自己觉得得仍没办法来解决,最后还是请示老太太来想法。
“真难为我”!我母亲说:“我们穷人家,很多人在一块过日子,怎么能方便吃斋呢”?说这话时还有点发愁的样子。
“告诉你”!老太太很爽快地说:“你可以初一十五吃花斋呀”!
自那时起,我母亲每逢初一十五,就替我吃花斋。后来我岁数大了,对这事情起疑惑,便去问母亲,我母亲就把这段吃斋的因缘,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
(五)降生以后的梦境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我到了五六岁的时候,我母亲又做了一个梦,梦境是这样——是在一个很晴朗的天气里,人们都做工去了。我那时候很小,整天的在外边跑着玩,往往一天半天不回家。我母亲恐怕我在外边玩,跑远了有危险,就出去满处找我。等找到我叫我回家的时候,我忽然放快了步子又跑远了,这时我母亲在后面紧追我,把我追赶到一个河边上,河里面还有一道圈门形的石桥。过石桥之后,是一个大广场,周围都是河,广场里有十几个大高个出家人,长的大鼻子大眼睛,在那里念经。我母亲眼见我从桥上跑过去,等她追到广场的时候,我忽然现了僧相,羼杂在那些出家的人群里,披上袈裟,念起经来,模样已竟辨不十分清楚了。这时我母亲爱子心切,一方面恐怕丢失了孩子,一方面又替我可惜,可惜我出了家。但里里外外的找,究竟也没找得着,就将信将疑的,很懊丧的回去了。
回来的时候,因为追我就走错了路,也不知走那去了。眼看广场四周的河里,完全是污泥黑水,血腥烂臭。还有一些老幼残疾,蓬头垢面的人在河里往外爬,看看已竟爬到岸上来很多!后来又走到那个桥的旁边,桥头上坐着一位老太太在那里捻线,我母亲因为自己走错了路,就上前去探听。
“老太太”!我母亲很客气的问:“我刚才因为找孩子走迷路了,我是北塘村的人,不知从这里回家成不成?
“好”!老太太说话很干脆的:“你过去这个桥,顺着这个大道,一直就走到你家了。
”这时候我母亲就醒了。
这些话,都是后来我母亲告诉我的。
摘自:
《影尘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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