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招提寺主殿金堂外观(付玉梅 摄)经历1200多年的风风雨雨,唐招提寺依旧“不老”,正是因为一代代人细致的守护和一次次保留原味的修缮,其生命力的延续靠的是世代相传的技艺,以及一次次修理中的新发现、新故事。
李梓毅
主殿金堂那场长达10年的大修,对于坐落在日本古都奈良的世界文化遗产唐招提寺而言,是耗时最长、意义最大的平成记忆。作为10年大修理的见证者,奈良县文化遗产保护事务所的田中泉表示,“修理本身也是文化遗产价值的体现。”
置身历史长河,老化是所有古迹的宿命。因此,保护就成为延续它们生命的重要举措。在1200多年的历史中,唐招提寺经历了5次大修,每一次大修,工匠们都以能维持两三百年作为目标。在一代代人的努力之下,唐招提寺成为了“不老”传说。
不朽鸱尾,不朽鉴真精神
自唐招提寺南大门进入,迎面见到的便是寺庙中心建筑——主殿金堂。深棕立柱、白色墙体和灰黑屋瓦尽显其古朴;四角翘起的飞檐、屋顶上的传统吻兽鸱尾和遍布各个角落的榫卯结构都洋溢着浓浓的中国唐风。
公元743年,一艘满载经书、佛像和药材的船从扬州城往东驶去,目的地是隔岸的日本国——这是唐代大和尚鉴真的队伍。当时,日本遣唐使多次邀请唐代高僧赴日传授“真正的佛法”,扬州大明寺的鉴真和尚便毅然踏上这条东渡之路。
登陆日本国土之时,鉴真已是双目失明的花甲老人,但这并没有阻碍他的弘法之道:授戒传律、修建寺院,日本佛教界渐显清明。公元759年落成于奈良城的唐招提寺,就是由鉴真担任设计师和总指挥,并成为日本律宗总本寺,是当时出家人研习律学的开始之处。
除了授戒传律,鉴真还将丰富多彩的中国文化带到日本,唐招提寺因此成了一所传授中国多种文化知识的学校,鉴真也被称为日本的“文化恩人”。专攻日本古代史和文化遗产史料学的奈良大学教授东野治之在《鉴真》一书中提到,“鉴真不仅是弘法的僧侣,更是传播中国文化的友好使节。”
1000多年过去了,唐招提寺仍伫立在此,但历史悠久的古建筑也逐渐变得脆弱。1995年日本阪神大地震后,政府在对全国古建筑的统一调查中发现,唐招提寺金堂的立柱全部向内倾斜,最严重的偏离了12厘米。“按照当时的情况,如果再有轻微的地震,金堂可能就全塌了。”田中泉说。经历了1000多年风风雨雨的金堂到了不得不修的程度,于是,一场解体重组的彻底性修缮在2000年展开。
大修从解体开始,最先卸下的是立在金堂顶端的一对鸱尾。鸱尾高1米,尾身竖立,尾尖内弯,外侧雕有鳞片,其中一只烧制于唐招提寺修建时,另一只则是800多年前烧制的。鸱尾是中国传统建筑屋脊两端的一种神兽,如今立在金堂顶上的,是平成大修按老鸱尾原貌烧制的,被称为“平成的鸱尾”。
“平成的鸱尾”上刻写着人们的愿景和烧制年份。“这是有平成印记的鸱尾,刻画了鉴真大和尚为日本人民的安宁与和平而来的鸿图大志。”唐招提寺副执事长石田太一说,平成大修以及唐招提寺,是人们重新认识鉴真初心的机会,“鉴真大和尚冒着生命危险来日本,干了一番伟大事业。但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忽略了这些,而唐招提寺的存在则能帮人们回顾过去,回顾鉴真大和尚的贡献。”
“必须培养传承人”
古老的鸱尾在平成大修中退出历史舞台,而新鸱尾的烧制则成为工匠们的难题。“鸱尾的制作是最难的,因为技术丢失,工匠们只能通过观察实物来摸索古人是怎么制作的。”田中泉说。
作为被日本文化厅选定的保存技术团体,日本传统瓦技术保存会负责这次制作工作。会长山本清一是山本瓦工业株式会社所有者,也是国家选定保存技术的保持者。当时,他将这个招标项目当作培养传承人的机会,指定了6个单位的6名瓦匠分3组制作,最后选出最优者。2018年,这位致力于培养后继者的“日本第一瓦匠”去世,享年86岁。
山本正道就是当年被山本清一选中的瓦匠之一,也是山本株式会社的一员。回想起当年的经历,山本正道依旧感慨,“当时我想,这么大这么难的工程,会是谁来担当?没想到会长就指着我说‘你来’。”彼时34岁的山本正道自认为经验不足,从没想过自己的瓦匠人生中会遇到这么大的项目。
本需耗时4个月的工程,招标方只给了1个月的时间,山本正道和其他瓦匠坚信这不可能,不曾料想竟然能挑战成功。烧制的过程需要24小时不间断观察记录、换气加水加油,6名瓦匠轮班照看。竞争中,6名瓦匠逐渐形成一条心:6个人做3个鸱尾,最起码得有两个成功吧?“所有人都有通过挑战不可能的事情来实现自我价值的想法。”山本正道说。
最终,专注工艺、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汇聚到了“平成的鸱尾”之中。平成十五年(2003年)四月八日,鸱尾烧制成功。“做出1200年以前的东西是个奇迹,做的时候我也在想,我现在做的东西会不会也流传到1200年以后?”山本正道说。
金堂平成大修已结束10年,当初底气不足的山本正道已是经历过姬路城、法隆寺、药师寺等历史遗迹修缮的老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将技艺传承给下一代,这也是山本清一交予他的使命。“如果我不传承给后代,那技术的传承就断了。虽然会长去世了,但是他留给我的东西没有消失。”
在一次次修缮中,人们参与唐招提寺历史的同时,也在书写着它的新故事,而故事的延续必然离不开技艺的传承。作为山本瓦工业平群厂现任厂长,山本正道不断提及已故会长山本清一留下的理念:“要想保留文化遗产,就必须培养传承人。”
保留历史的痕迹
鸱尾是大修的难点,地震给金堂带来的威胁——整体向内倾斜——更是致命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工匠们必须从整个金堂的结构去考虑,但坚持不对金堂原本的构造做改变。于是,在1998年,两名工匠花了两年的时间,按1:10的比例精细制作出金堂模型用于研究,从而在金堂屋架找到合适的空间,并增添了一个木质支架组合用以保持金堂结构的稳定。
瓦片和木料的拆卸也是个庞大的工程。大修中,工匠们将金堂4.4万多个瓦片和2万多块木料全部拆解,并做查验修补,除了部分受损需要替换外,其余材料则被重组回去。
田中泉解释,“因为这是文化遗产,所以必须这么做,这也是唐招提寺能作为国宝留下来的原因之一。这是历史的见证,如果全换了新材料,那它作为文化遗产的价值就不复存在,留下来的只是一个模型。”在他看来,文化遗产的价值在于保留了历史的痕迹。保留原味,才能保留人的记忆,才有其“不老”的生命力。
修缮后的金堂内部光线昏暗,古木的气息和佛像的斑驳等营造了历史的厚重感。田中泉介绍道,金堂解体时,他们发现,门面上原本带有彩绘,用来固定的金具阻挡了历史的风化,留下了小面积残存度较高的彩色纹样。这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一条宝贵的线索,“通过这些我们也可以推测出奈良时代的建筑风格。”
利用斜光,修复员摸索出纹样原貌,并绘制复原图做文物备份。除了4块为做展示而被复原外,其余全部保留发现时的样貌。田中泉说,“唐招提寺的彩绘没有其他样本,如果恢复了,就找不回原来的样子。”在保留历史痕迹的修缮过程中,人们借助现代技术,惊喜地发现古人流传下来的作品和技艺,修缮也成了发现文化遗产价值的机会。
金堂修缮结束6年后,唐招提寺内有着300多年历史的御影堂暴露出地基下沉和漏雨的问题,最严重的地方下沉了七八厘米。修缮现场指挥、奈良县文化遗产保护事物所的高宫邦宽解释道,“在建筑物中,这很容易导致房子倒塌。”经过两年的细致调查,2017年,奈良县文化保护事务所组织修缮,工程预计在2022年完成。
御影堂平日供奉着奈良时代的鉴真坐禅像,每年只开放3天,如今被一圈铁皮包围着,更显神秘。由于地基下沉,工匠必须对基底进行处理,这也成了修缮中最大的工程——将建筑整体后移。
修缮现场,高宫邦宽向我们展示了新旧木材的衔接,木头由于和基底的石头接触时间长,接触面被腐蚀,所以必须裁掉换成新的。他强调,“在最后,我们会把新的木头做旧,保持建筑样貌的整体性。”
此外,立柱上也出现了几处崭新木料的填充痕迹。“如果不是文化遗产,那整个建筑的材料都可以换掉,但因为它是文化遗产,所以能用的地方尽可能都要用上。如果只考虑费用,把材料全部换新,工程花费可能比现在便宜很多。”高宫邦宽解释道。
机器的轰鸣声近乎盖过了对话,窗户、门面一概被拆下,只留下屋顶和四周的立柱,基底被挖出若干个坑,内里的填充裸露在外……御影堂在也将迎来新的历史阶段。
田中泉站在曾经相伴10年的修理现场,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有关当年的修理资料,熟练地介绍当时的情况,就好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一样,而实际上距离竣工已过了又一个10年。
田中泉表示,“大修完成了初期抗震的目标,我也有自信,这一次大修后,再过200年、300年,唐招提寺都能维持这个现状。”
经历1200多年的风风雨雨,唐招提寺依旧“不老”,正是因为一代代人细致的守护和一次次保留原味的修缮,其生命力的延续靠的正是世代相传的技艺,以及一次次修理中的新发现、新故事。如今,新的一对鸱尾或将俯瞰这座古都又一个千年。
来源:2019年6月26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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