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花志果新白话版（八）

获盗受谴七则

一则

江苏昭文县主簿(审判官)李先生，强悍有能力，而热中升官，觉得主簿是冷官职，不容易提拔，只有捕获邻界盗贼，才可以升迁，于是不惜出重金，买线人追捕，很有收获，但都不是首犯。这时有叫九斤王的，是浙江省的著名大盗，李发现了他的踪迹，秘报上级，派他去，越境擒获大盗，一审就认罪，依法处理。

李因为查获邻省大盗，送吏部引见，因此到省里请公文，暂住旅店。有同类官员来借钱，李进房间开箱取银，锁紧打不开，借钱人催得很急，李扭锁用力过猛，箱里东西动摇乱了，有刀跳出落在地上，李生气，一跺脚鞋子掉了，光脚踩在地上，狂叫而倒。正好王菊如少尉(县主簿)也在省城等待升迁，与李关系最好，也在旅店，急忙来看，原来是跳出的刀，从脚底穿透脚背。王急忙拔刀，血涌如泉，然后扶李上床，去找伤科大夫，用药敷上，痛就止住了。李虽然不能走路，而饮食谈笑如常，王陪他到天黑才回去。第二天早上王去看李，家丁迎出来告诉他：“主人睡下以后，神魂不安，整夜喃喃不停，不知说什么。”王急忙进屋去看，李正靠枕头坐着，见王来也不动，与他说话多半语无伦次。怀疑他有病，劝他先回去，说：“何不回县署调理几天再来苏州呢?”李瞪眼怒气说：“我是浙江人，应该浙江抓我，不应该江苏抓我。现在要我走，还送我到浙江。”李是山东人，而他的口音都像嘉兴湖间的人，知道是九斤王附体了。王于是为李准备船，送他回昭文县。临行还对王说：“你要叫我回去，就送我到浙江!”王随口答应，让家人扶他上轿，王看着船开走才返回。不到三天李死的讣告传来了。

二则

会稽的施某，最初任广东巡检，因为屡次抓获江洋大盗，越级提升为知县，连任了几个重要的县令，后来因没通过计典(三年一度考核官员)而罢官。他的小儿子一向聪明，有“千里驹”的称号。

施回乡后，小儿子突然患了精神痴呆症，整天向墙壁跪拜说：“这个案子不关我的事，广东的公事，我都没有干预。”从早到晚喃喃自语，只有这两句话。他父亲问他，就怒目而视说：“都是你害我的!”后来终于因为疯癫而死。施夫妇也相继死去，一家人星散了。

三则

王伯阳司马(副知府)，代理上海县令，雇乡勇到海上缉捕盗贼。有周某父子骁勇善斗，每次出海，必有抓获。有一天报告抓获大盗十二名，人船都抓住了。司马很高兴，马上审讯，供称是福建、广东贩私盐的船，船上有银数千两，都是贩盐所得，并没有其它赃物。王怒气认为他们不承认，严刑逼供，各种刑具都用上，他们只好被迫承认是强盗，究竟真假，就不得而知了。周的儿子在抓获强盗的第二天，因为有东西遗忘在出海捕盗的官船上，想取回来。但官船太大不能进吴淞口，来往都是用驳船摆渡。周子驾驳船到官船旁边，逞强好勇，跳上去，然后拿东西再跳下来，不料驳船被横风吹开，掉进海里，急忙抢救，正值退潮，随潮水退下，连尸体也没有找到。

王司马还没有醒悟，竟然以巨盗罪定案，犯人押到省城都被杀。而司马因为缉捕强盗精明能干升职，周乡勇也被提拔为守备。刚升职不到三天，司马无病就突然死去，死时似乎看到什么。当时人们都知道这是冤案，只是没有人出来申冤，但是上天的报应，却是丝毫不差的!

四则

道光乙巳丙午年间，江南有抢劫杀害官员的大案，罪犯很久没抓到，上面悬重赏通缉。这时有报告说盗贼藏在江北里河一带，苏州抚台大人委派一司马和一县令前去，会同地方官员严查缉拿。不到两月，上报说捕获二十多人，严加审讯，都俯首认罪，全部处斩。当时公众舆论以为不当，但司马和县令，终因破案有功得到上面奖赏。

不到两年，县令奉命管理常州某县，上任仅七天，无病暴死，死时似乎见到什么。第二年司马被提升徐州守备，奉命上任，走到袁浦，无病暴死，死时也似乎见到什么。两人都是年富力强，相继暴死，都死在上任得意的时候，众人都觉奇怪，认为是先前案子乱判不免有冤啊。

五则

江参军(公-安副职)，很想当知县。有华亭县令与他关系好，把自己抓获的几名盗贼送给江某，让他去请求奖励，上司认为人数不够与保荐律例不符。江某就再出钱买了两名盗贼，补充他的功劳，于是送吏部引见，然后得到知县任命。刚回到住所，忽然扑倒在地，扶起来以后，语无伦次，似乎在与人争吵，到半夜就死了。

六则

阳湖县主簿(刑审官)，性情贪婪狠毒。最初在娄县作主簿，就有“血迸师姑”的劣迹。后来调任阳湖县时，朝庭要犯庄午可在逃，很久没有抓获。主簿秘密调查得知庄潜藏在徽州，急忙报告常州府，奉命捉拿，在泾县乡间抓到。泾县县令想得首功，用二百两银子贿赂，于是主簿让出了。庄押往苏州，很快正法。

事后没多久主簿早起，要去县衙，忽然对着空中咋呼道：“庄午可来了!”又说：“进来了!”急忙逃进卧室，对家人说：“快挡住，不要让他进来。”接着又跺脚说：“进来了，怎么办?”于是钻到床里，两手紧握帐门，狂叫求救。过一会儿声嘶力竭，七窍流血而死。

七则

武进县的县令，在南汇县时，正是己酉庚子年间，禁止鸦片很严，吸食鸦片死罪。地方官一月内抓获十五起，立即升官。当时裕谦巡抚江苏，督办禁烟很严厉。县令迎合巡抚的意思，两月报告抓获一百多件案子。裕谦大喜，为他申请同知的官衔，当时以半年为期限。在期限内没有死罪，而抓获太多，大半死在狱中。过了几年，县令从武进县调到元和县，政绩卓异，进京引见。看样子有升大官的趋势。

船行到清江浦，他的家人在前舱，听到县令大叫：“你们有话好说，别动手!”当时所乘的是常州花船(有妓女陪船)，船上的妓女与县令有关系，以为是相互戏闹。接着又听到呵斥声，又说：“我们还不该死，为什么忍心害死?”家人这才奇怪了，一起来去看。见县令神色沮丧，手脚作出抗拒的样子。众人进来才安定，说：“幸好你们来了，不然严重了。”问怎么回事，又沉默不语。有人劝他暂请病假，返回苏州，他不同意。第二天，船过黄河，到王家营，还不到两个路程，县令的病发作，糊涂不知人事，说的话都是与人争吵。当时他儿子随行，决定送他回南方，昼夜快行。船到常州的奔牛塘(接近武进县)，病已危急了，忽然用两手抠自己的舌头，大叫而死。

坐花主人说：“盗劫别人财物，国法所不容。捕获而诛灭，应当不算罪过。然而如果真的是真心为国，除莠安良，谁说不应该呢?又或者地方捕盗官员，因为盗案抓捕，在官方来说是履行公职;在盗贼来说是情真罪当。盗贼死于国法，怎么敢仇视执法的官员呢?但是作为民众的父母官，不能教养民众，以致穷困而成为盗贼，从而杀死，本该哀怜而不是高兴，仁者还有遗憾。如果境域不是自己管辖，案子不是自己负责，事情不是因公，只是为了升官，越界捉拿，即使是真赃真盗，因为一念私心，盗贼就已经可以仇视了。何况其中更多的是不真实不详尽的，或者张冠李戴，或者诬良为盗，或者鼠窃狗偷，本不该死，而罗织罪名成案，遂至负屈含冤，俯首就死。那么死而有知，不仇视捕盗升官的人，仇视谁呢?三十年来所看到的，因为这样升迁的人，大多是庆贺的还没走，吊丧的已到门前了。现在就选了比较突出的事例，附在书旁，作为有官位的戒鉴。”

广平生

广平县的书生，是我父亲的好友，不敢直呼他的名字。博学能文，并且善长书法，县学生，屡次乡试都考不中。家里穷，出来做幕僚，当官的争相聘请。后来到常州，为太守掌管书记，主客很合得来。没有几年，花钱得了教谕的官职，事情刚成，就得了怪病。开始像软脚病，接着手痉挛不能动，接着头颈僵硬，好像带着颈枷镣铐。太守送他回老家，到家不满一月就死了。

广平生素来谨小慎微没有大过，忽然有这个惨报，人们都说他薄命，不该做官。虽然只是一名教职，也无福消受，所以得怪病而死。然而做书记收入很少，又有家眷拖累，怎么突然能有上千两银捐买官职?人们也有这样的怀疑。后来广平生死了几年，我偶然与曹竹楼谈起，才知道广平生的死，大概是有孽报了。

广平生在常州时，与郡里的某富家关系好。富家的族人一向无赖，多次找事敲诈富家，使他们不得安宁，告到官府只是轻微责罚无赖，出来闹得更厉害。富家没有办法，与广平生商量，许诺如果能害，愿送千两银子作为酬谢。广平生虽然拒绝，却微微露出想捐买官职苦于没有钱的意思，富家就说：“先生能为我除害，我就代为出钱。”广平这才答应。他把无赖的不法行为告诉太守，太守本来憎恶光棍无赖，马上亲自调查，命令县府抓捕入狱，广平生再嘱咐县尉(治安)把无赖弄死在监狱里。无赖死后，富家果然代广平生出钱，捐买教谕官，不到半年广平生发病。曹竹楼与广平生的某个至亲认识，所以听到这事。吁!也太可怕了!

坐花主人说：“以广平生这样的醇厚文雅，一时的错误，就遭惨死，人们都惋惜。虽然如此，天道有神明，人不可以随便杀。如无赖这样的，不是奸不是盗，只是折腾族人而已，就是族之间也不是真的势不两立。一个富一个贫，饥寒交迫，希望因为同宗族的人，能得点好处罢了!事情因为人情可能会有，但人不是王法必须杀死的，到于同室操戈，尚且像是剥皮肤一样的痛，设下天大的网，就因为大笔赃款，最终使得无赖狱底沉冤，广平生也奇病发作，手和脖子痉挛，像囚犯一样，不正是所谓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吴门细娘

壬子年秋季科举考试，嘉兴的高生，首场的三科目考完后，忽然大写诗绝句二首：“记否花阴立月时，夜阑偷赋定情诗。者番亲试秋风冷，冰透罗鞋君未知。”(大意是问记不记得花前月下，夜深人静时偷情写诗，在秋风中冰凉的情景)“黄土丛深玉骨眠，凄凉回首渺如烟。不须更织登科记，绣到鸳鸯便是仙。

”(大意是说女方已死无限凄凉，男方不用考试了，也是要死了。女方大概是织绣女，用织绣的语言)后面落款是吴门(苏州)细娘，题于浙江锁院(考场)。高生出考场后，连夜乘船回家，还没到家就死了。这必定是先偷情后来抛弃，使细娘含限而死的事。但诗句是怨而不怒，很有诗人的风格。可是竟然失身于一个不良的人，造成一对怨家，也可悲哀了!

某烈妇

烈妇，是上海陈家巷人，作童养媳，干活谨慎，能得公婆欢心。咸丰壬子年秋，才和丈夫成婚。这时木棉成熟的时候，少妇跟婆婆到野外采棉花。到下午，婆婆很饿，先回去，少妇因为棉花没采完，独自留下继续采。

恶少某甲，和同伙某乙某丙三人，一起路过，见少妇美好。乙和丙对甲恶意玩笑说：“你能与她野地交合，我们就出钱摆酒庆贺。”甲笑着说：“这有什么难?”就上前抱住少妇，调戏胡说。少妇没有防备，大惊狂叫。甲见四周没有人应声，就按倒少妇在地上，扯碎裙子。少妇用手抓甲，愤怒大骂，声音越来尖厉。甲发怒，用土块塞进少妇口中，要脱她内衣，少妇极力抗拒，过一阵儿不动了，摸她已经僵硬了。乙和丙吓得逃走，甲也想逃，几次起身几次摔倒，开始不知道他的辫子在少妇手里啊。有同村人路过看见，回去告诉她家，她公婆和丈夫一起赶来，围观的人一时群集，要拿绳子捆甲，见他的辫子还在少妇手中，无法掰开。公公和丈夫哭泣祷告说：“某甲不良善，使你死于非命。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他跑不掉，何不松开辩子。我们会报告官府为你申冤，并请官府表彰你的刚烈!”祷告完，少妇手自动松开了。围观人都认为烈妇有灵，虽死不灭。于是把甲捆送官府，又抓乙和丙来，三人都按律治罪。

坐花主人说：“可叹!野地杂草中，强暴忽然袭来，呼救无门，这样就生，不这样就死。如果不是坚定不移，怎能宁死不屈呢?曾经看见那些古今贤士贵人，平时高谈阔论，都能讲忠孝而羡慕圣贤，认为茅屋下的贞节忠义，好像无足轻重。一旦利害关系到自己，操守就落地了，然后痛哭流涕说：‘我不是不想那样作，而是力不能为。’为什么面对烈妇的生时百折不回的勇气，死时还化为厉鬼杀贼的决心，贤与不贤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费封翁

乾隆年间江苏省闹灾荒，江阴县令安抚失当，发生民变，有起来造反的，县令就以民众谋反叛乱上报。

某巡抚大人，听说民变就亲自前来，路过常州。费鹤汀中丞的祖父，当时是常州郡的招房吏，随郡守去迎接。到船上进见巡抚时，郡守让费在外面等候。过了很久，巡抚送郡守出来，见到费，觉得他相貌奇特，问郡守：“这是什么人?”郡守回答说是招房吏。当时乱民的领头和党羽几十人，都被抓起来了。外面传闻说，因为谋反要屠杀全城，民情很紧张。巡抚军因此叫费进去说：“你是招房吏，历来熟悉案情。江阴县饥民作乱，按例无论老少都应处死罪，怎么才能情罪适当?”费回答说：“大人是依法办事呢，还是为了公侯万代(子孙都是公侯)来办?”巡抚说：“你说说这两种办法的区别，我来选择。”回答：“如果全城反叛，当然应该屠杀。但是江阴的事发生仓促，都是贫民百姓饥饿求食，希望得到一点粮食糊口，并不敢反叛啊。倘若真的要屠杀，不是圣天子爱护小民的本意。现今幸好首犯已经抓住。我的愚见，不如按照强盗聚众打劫论处，将首犯判斩，其余分别充军流放，似乎情罪适当，这是为了公侯万代的办法。”巡抚很认可他的话，于是让费拟定呈文，斩一人，流放十几人。

有见识的人认为都费因一席话救了万人的命，他的后人必定兴旺。费先的儿子，从副贡生一路升到陕西潼商道的职位(正四品);孙子开绶，就是费鹤汀中丞(巡抚级);费本人累次受封荣誉称号到一品光禄大夫、振威将军地位，至今后人高官不绝。

费善人

费耕亭观察(官名)的祖父，开南北杂货店，慷慨仗义，乡邻称他为善人。邻里的贫困人，多半在他家吃饭。

正好年末，有邻居老人来吃饭以后，坐在店里的柜台旁，很久不走。店伙开柜子，发现少了十块钱，到处找不到，都怀疑邻老，抓住他搜身，果然搜到了。当时，众人交口斥责，邻老几乎无地自容。这时费善人出来，询问后，说：“你们大错特错，是我因为他贫困，拿钱给他的，偶然忘记对你们说，怎么能竟然骂他。”又对邻老道歉说：“他们不知道，千万不要见怪!但您也太迟钝，为什么不实说是我送的，而甘愿挨骂呢?”又说：“您刚才说十块钱，还不够，可以再拿四千钱去，作为过年的钱。”邻老就拿钱拜谢而去。费为人处事，大概如此。后来生孙子耕亭先生，从己卯年会试中榜后，官升到福建粮道(粮食厅长)。费多次受到诰封。上天回报善人，确实不差分毫啊。

坐花主人说：“两位费翁，祖籍都是常州，他们的事迹，至今人们啧啧称赞。论者认为费鹤汀翁用一席话救了万人的命，他保全的大，不是费耕亭翁可比的，所以果报也有大小不同。我却不这样认为，为什么呢?鹤汀翁的话，凡是知道轻重大体的人，都能见解到。只是对巡抚的几句话，不偏激不随顺，委婉而合情理，却是难能可贵罢了。至于耕亭翁的行为，当那邻老偷盗，当场抓获，斥责他本来不算过分，饶他就已经是开恩了，但还要委曲周全，一定要为他掩饰，而且唯恐别人还有怀疑，又额外增加。这样的用心，真是广大慈悲，无微不至了。昔日苏次公(苏东坡弟苏辙)对范忠宣(范仲淹次子范尧夫)说：‘公是佛菩萨一样的人。’我对费善人也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