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宗教研究所所长王雷泉教授作客人民网,谈了他对禅的定义、佛教与社会、佛教与人生等问题的感悟与体会。本刊现摘选其中部分,相信会带给读者有益的启迪。
佛教、禅、悟、人生、圣
主持人:说到禅,大家平时可能也都听说过,但是要让大家说出禅确切的概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请王教授谈谈到底什么是禅?
王雷泉教授:我想对佛教、禅、悟、人生、圣这五个概念作一简短说明。我们都知道,“佛教”是一个觉悟的宗教,它来自佛内心的觉悟,这是我们对佛教定义的理解。“佛陀”的梵文意思就是觉悟者,他把自己觉悟到的境界,透过我们听得懂的语言和文字加以言说,并通过佛弟子们的传承和弘扬,这就是佛法。对佛法的学习和实践,就是佛学。在社会中结成一定组织形式,修行推广佛法,就是佛教,即包括经典、仪式、习惯、教团组织等组成部分的广义上的宗教。
禅是一种宗教修行方法,也是中国佛教一个派别禅宗的意思。但是禅又跳出宗教的范畴,成为一种活泼的、能够自由开放人的心灵的教学方法和生活态度。所以历来为各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和广大民众所喜闻乐见,而融化到中国文化的传承之中。在这个意义上讲,禅更多的是指禅意、禅味、禅机,它能开放我们的心胸,提升我们的境界。我们今天大体在这个意义上谈禅,而不仅仅局限于宗教范畴。比如,有人觉得你说的话很有禅味,很有禅机,就表明你很机智、通透、很有幽默感。
悟是佛教的生命和精髓。就世界上各大宗教教义的神圣根源而言,佛教是来自内心的觉悟。特别是禅宗,强调自己和佛教其他派别的不同,就在于直接复归到佛的证悟境界。中国大乘佛教有八大宗派,对禅宗来讲,其他宗派都是教下,或者教门,必须通过语言文字和传统的方式进行传承。而禅不一样,并不需要第二义上的语言文字,而直接契入到释迦牟尼佛的佛心,即“以心印心”。
禅宗可以抛开和跳出语言的模式,因为语言既是我们沟通思想的桥梁,也往往成为一种障碍。所以佛教讲既要打破每一个人来自感性和欲望方面的障碍即烦恼障,还要打破由我们知性层面上的语言概念、我们固有的知识体系所形成的障碍即所知障。从这个意义上讲,禅宗所提倡的悟,对于开放我们的心灵非常具有价值。
第四个概念是“人生”,按佛教教义来讲,对我们现实人生的评价是负面的,因为人生是苦。佛教的教义总纲是苦、集、灭、道,它的基础和前提就是对世界和人生下一个否定性的判断,即诸行无常,而无常皆苦。在佛教看来,由于我们内在精神的烦恼,即精神上受到不良欲望以及我们知性上偏见的影响,就造成了我们现在错误的行为,而这种错误的行为会带来相应的后果,就造成我们现在不完美的生命状态,以及我们这个生命所依存的环境,就是起惑、造业、受苦。这种状态是可以通过内心的变革来进行转换的,把我们那种痛苦的迷茫的人生,转向为清净、神圣的人生。
所以这个“圣”,就是佛教所达到的理想生命,从心开始的转变,表现为:转识成智,转染成净,转凡成圣。透过修行实践,转化我们的人生:从凡夫层次转化到神圣的层次,从污染的层次转化到清净的层次,从我们有分别的识的层次,转化为更高的智慧的层次。由这种转换,达到佛教“圣”的境界及相应的圣果、圣地。小乘是阿罗汉境界,大乘是菩萨、佛的境界。
和谐是佛教追求的理想境界
主持人:佛教文化应在和谐社会建设中发挥怎样的积极作用,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王雷泉教授:其实刚才讲到,禅已经跳出宗教的范畴。按照我在上世纪80年代翻译的铃木大拙、弗洛姆合写的《禅宗与精神分析》所说,禅本质上是洞察我们人生命本性的艺术,它指从奴役到自由的道路。这个奴役是我们自己给心灵设置的障碍,即刚才我们讲的烦恼障和所知障,往往把自己陷入到自以为是的错误境地,把完整的世界割裂得支离破碎,导致一叶障目、盲人摸象,这是我们一般人难以避免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也就是心结、心狱,自己给自己设置牢狱,阻碍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真实看法。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提出科学发展观,构建一个和谐的世界,这也正是佛教所要追求的。为什么,因为佛教就是要追求世界的实相,也就是圆满的真相,一定要破除我们错误的思维方式,把人从自己制造的扭曲信息中解放出来。
谈到佛教文化能够对我们起到什么样的积极作用?按照梁启超的说法,文化即人类以我们主观意识所推动的行为所造成的共业。所谓共业,就是社会群体所造就行为的共同结果,由此形成我们既定的文化和生活环境,这样的共业是相当难以改变的,故佛教说共业难逃。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行为,但是很难改变周边环境和社会生活中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在这一点上,佛教给我们从智慧和慈悲两方面提供了非常丰富的精神资源,就是少数人特立独行的行为,即佛教的罗汉、菩萨们转变这个社会,带动整个众生的转变。虽然佛教说众生无边、烦恼无尽,正视当前难以改变的现状,但大乘菩萨提倡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菩萨解救众生的悲愿也是无尽的。
另外,佛教还给人以中道圆融的思想和方法论。就是在色与心、苦与乐、生与灭、常与断、凡与圣等问题上,佛教采取了不执两边而取中道的方法,超越两极对立而把两者都包含在里面,是一种灵活的处置方式。佛教文化可以促进和谐社会,这已经成为社会各阶层的共识。2006年在杭州和普陀山召开的首届世界佛教论坛,就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口号:“和谐世界,从心开始。”会议通过的《普陀山宣言》指出:“佛教之道,绵绵不绝,究其根底,在明心见性,自净其意。心为诸法之本源,若人人修心正心,扩展胸怀,放大心量,熄灭贪、嗔、痴,由个体而家庭而社区而国家而天下,则心净国土净,心安众生安,心平天下平。”以上这一段话,我觉得就可以相当完整地回答主持人的问题。
所谓和谐,本来就是佛教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包括佛教团体“僧伽”,即“和合众”的意思。对佛教来说,造成不和谐的世界,根源在于人内心的污染,所以为了维持“和合众”内部组成原则和生活伦理,佛教有“六和敬”的思想。《普陀山宣言》对此作了新的阐释,即人心和善、家庭和乐、人际和顺、社会和睦、文明和谐、世界和平,大大吸取了佛教思想里的精华部分。
所谓从心开始,有三个面向:心净国土净,解决人与自然的关系;心安众生安,解决人与社会的关系;心平天下平,解决人与世界的关系。虽然从最本源的方面讲,心与物一元不二,但从道德实践层面来讲,心起关键作用,是我们生命升堕的枢纽,而我们心的崇高和堕落,决定世界的清静和污染。就环境的污染而言,就是因为人的心地肮脏而造成的,只有克制我们的贪婪之心和短期行为,我们才可以真正把这个世界变化成清静的国土。
用禅来提升心灵的境界
主持人:我们再来谈谈禅对一个人人生的影响,您觉得能否用禅的学问来启发人们的智慧、促进人们内心的和谐呢?
王雷泉教授:主持人是从外王和内圣两个方面提问。刚才说过,为了对内构建和谐社会,对外构建一个和谐的世界,佛教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和平、社会的稳定、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能提供相当多的资源,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如果提到外层次,我给它概括四句话:
一、以圆融对治极端。因为佛教是一个和平、圆融的宗教,佛教在未来世界中,对于维持和平,可以起到相当大的缓解矛盾、消融冲突的作用。
二、以对话摄服大众。佛教从来都是以理服人,没有宗教间的对话,就没有世界的和平。
三、以慈悲消解矛盾。面对已经累积的社会矛盾,以佛教的慈悲精神,从事社会慈善事业。
四、以批判增进道德。佛教把社会批判引入根源性的对内心的批判,熄灭贪、嗔、痴三种最根本的烦恼。贪欲是自私的根源,导致对他人和自然的掠夺;嗔恚是仇恨的根源,导致族群冲突与国家间的战争;愚痴则是认识不清宇宙人生的真相,陷入我执和法执还自以为是。
这三种根本烦恼,造成整个人生的痛苦和世界的不安定。由此引入内圣的层面,讨论如何用禅的智慧来提升我们的智慧,促进我们内心的和谐。我们先引述两个故事:一只蚂蚁在纸圈上,如何使它既走在正面同时又走在反面?既不可以在纸上钻洞,也不可以爬到纸的边缘上。方法就是把纸圈扭转,这涉及数学里的“拓扑学”。禅的智慧,恰恰与这个“扭转”有关。
第二个故事,禅宗初祖达摩在少林寺外山洞里面壁九年,后来慧可跪在山洞外面求法,大雪把他的膝盖遮住了。达摩问慧可:你找我干什么?慧可本来就有很高的修行,他对自己是否觉悟没有把握,内心不得安宁。达摩就问他:你的心在哪,把它拿来,我帮你安!慧可寻寻觅觅,说这心从哪里去找啊!达摩说了一句充满禅意的话:我已经把你的心安好了。从这两个故事里,可以引发我们思考这几个问题。第一,这个纸圈的正反两面,相当于我们平时思维的两分法,我们总是陷入极端的对立中。以佛教的解脱论来说,要从苦难世间超越到神圣理想的世界。在这里,神圣与世俗、烦恼与菩提、人与佛,如果按照两分法,就永远处在对立的两极,也就一直处在烦躁的“旅途”中,不安的心灵永远得不到安顿。这也正是《金刚经》里须菩提向佛请教的问题:当我立足在发心成佛、并解救一切众生的目标时,应该如何降伏因目标很难达到而产生的心灵不安?佛在《金刚经》里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就是把伟大、遥远的目标落实到我们脚下的行动中,把目标引向菩萨道的过程中,每一个过程环节都是在完成这个目标,步步踩在莲花上,这样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解脱中。经过这种思想上的扭转,痛苦跟快乐、清净和污染,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只要我们有充分的智慧,当下就可以获得心灵上的安定。就像唐代诗人王维所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把一切收摄到我们觉悟的内心,再从这个觉悟的内心从容面对一切现象。
第二个启发是,佛教讲诸行无常,现实的万事万物都处在永无止境的变化中,而无常即苦,苦就叫“不圆满、有欠缺”。但问题在于我们都生活在士农工商、七情六欲的红尘之中,而我们又有一种对清净的理想世界的追求。那么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如何克制内心的负疚感、不安感、烦躁感,如何把我们烦恼不安的心稳定下来?就像《大学》所说,“知止而后有定”,然后才有静安虑得。安身立命,止于何所?就止于我们每个人内心本具的觉悟之性。你要找到在自己浮躁不安的心里,有一个最稳定、最本源的“自性”,就是跟佛一样的觉悟之心,在这点上我们与佛没有区别。
第三,慧可断臂求法,所追求的心安,必须定位在理得。我们把心定位在与佛菩萨一样的境界,即法界。当年释迦牟尼问弟子:一滴水放在哪里才能永不干涸?佛说,只有把水放在大海里才永远不会干涸。所以,只有把心定位在法界之中,定位在众生之中,才会豁达灵动,无穷尽地开放,才不会被眼前蝇头小利扰乱心志。经过这个哲学上的转折以后,虽然我们依然生活在无常的世界中,但心态得到改变,由此我们才能理解云门禅师“日日是好日”的深意。
我们天天在盼中秋的花好月圆,从初一盼到十五。唐代广东的云门禅师就问徒弟:十五之前我且不问你们,我但问八月十五已经过了,你们又该怎么办?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面对这样一个自古难全的现象,云门禅师的回答是:无论十五以前也好,十五以后也好,日日都是好日子。就是把心态定位在法界中,无欠无缺,无增无减,这样才能给心找到终极的托付和安立。唐代北方的赵州禅师也有类似的表达。徒弟问:十二个时辰中我们应该如何安心,如何用我们的心?赵州禅师说:你们一天到晚被十二个时辰所转,被外物所转,而老僧使唤得十二个时辰。所以,关键是心做得了主,能转变外界,而不是被外界所扰乱。
在现时代,用禅的智慧来促进我们内心的和谐,提升我们心灵的境界,我认为有四个方面:
一、按照禅的说法,要孤峰独宿,做顶天立地、不受人欺的大丈夫。禅宗现在最大的派别是临济宗,临济宗祖师义玄有一句名言,自达摩大师从西土来到中国,就是要寻找不受人欺、不受人迷惑的大丈夫。这就是具有特立独行的品格,指的是高超的智慧和超越性。
二、禅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这个世界,而是让我们做到随处做主,立处皆真。复旦大学成立的禅学会,所用标识的意义就是:在由红渐黄的大地上,绽开一朵洁白的莲花,象征“出污泥而不染”的菩萨精神,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维摩诘经》说,莲花并不长在高洁的山顶上,而是长在卑下的淤泥中。所以,我们士农工商在七情六欲的生活世界中,要像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如《维摩诘经》所说: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不舍有为,而起无相。用一个形象的说法,就是“火中生莲花”。这要求很高: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
三、学习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精神,入世济度,以众生生病而我感同身受的同体大悲,才可以普度众生。超越世俗的智慧,是“高高山顶立”;入世济度众生,是“深深海底行”。故赵州禅师有这样一句名言,人问像你这样的大善知识,死后到哪里去,赵州禅师说我死后到地狱去。徒弟很奇怪,像您这么好的法师都去地狱,那我们去哪?赵州说:如果我不去地狱,谁去度你们啊!这也正是地藏菩萨所说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四、就如上文所谈到的那样,以禅宗的中道智慧,做到通权达变,圆融无碍。
总之,禅的智慧,能使我们更有智慧,更有爱心;能使我们生活在自由自在、心安理得的氛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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